【《桂花年年香》是反映环境污染引发的悲剧的。小说刊发时，删去了一些内容。其用心之苦，也是无可奈何的！现将原文呈于此，以和诸位文友交流心得。】

1

桂花从梦中突然惊醒，睁眼一看，亮晃晃一轮圆月亮，孤零零镶在窗框里。

如水的月光从窗户泼进来，浇了她一身，把她浇得湿漉漉的。高原夏夜，凉凉爽爽，月光柔柔地吻着眼，风儿轻轻地抚摸着发烫的脸，朦朦胧胧纱一般的夜色轻笼着身子，该算一刻千金的良宵了吧？可她却只能两条热腿夹一床凉被，身子翻过来没个依的，屁股撅过去没个靠的，把个白白的身子热热的心，裹在夜色里揉黑晾凉。

然后她就看见了她的梦。

一看见她的梦，脸腾地着了火，烧着烧着把心给烫热了，扑嗵扑嗵沸腾。怎么会呢？明明能躲就躲能藏就藏，实在躲不过要照面，就故意脸上洒满霜，眼睛冷冷的像雪夜月光，心里骂：你以为你是谁？啥货！可怎么就会梦见呢，梦里怎么就能那样呢？你是个烂货吗？

桂花狠狠地擦着自己的湿，心里呸呸地吐唾沫。吐自己，也吐他！

活还没把你干累？那些个白眼，那些个挂在嘴角要看河塌水涨的阴阴的笑，也没把你揉疲搓软？公公嗨儿嗨儿的叹气声，婆婆锥子一样的眼光，还不能让你心凉？男人金民十不管八不问，三夏农忙都不着家，还没把心伤透？儿子金龙的病，还不够你忧心？……你倒好，还有这份闲情！

浑身又酸又疼，人困得动都懒得动，却再也睡不着，干睁着涩涩的眼睛想七想八，直想得月亮溜出了窗框，鸡儿叫响了第三遍。

婆婆早早起来了，有声无痰地咳着，脚踩得咚咚响，手上也弄出一些噼哩啪啦。桂花回脸看一眼睡得正香的金凤金龙，穿上衣服来到院子，压低声冲婆婆吵：你轻一点！俩娃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！

婆婆正在院当中那棵四季桂下，握着块瓦片磨镰刀，就咽了咳嗽，手上轻轻的没了响声，头也不抬说：米汤好了，馍在锅里。

满院桂花香。这棵四季桂还是金民从城里买了扛回来的，为此遭受了一个个司乘人员的呛白。十几年了，那么小个苗，已经长得枝繁叶茂，碎碎的白花散出清幽幽的馨香，让这个局促的农家小院，平添了一种情调，就像裸露的黄土崖上开出了一株山丹丹，就像烟熏火燎的土坯墙上贴了张大红奖状，叫人暖心。

桂花朝上房扬扬脸，问：伺候吃了？上房里躺着瘫在炕上的公公。

婆婆回道：老鬼半夜就喊叫要吃，活不旺，死不了，光知道害人！

桂花剜了婆婆一眼，突然想：这会不会遗传？都说母子连心，难怪金民也会这么无情了。这样想着，心里就恨恨地冷，咬着牙根去想那个梦，却模模糊糊一团乱，隐隐约约只记得自己的两只手，狠狠地掐进了那个光溜溜的背脊里。

2

每年苹果套袋前后，是最忙最累的一段日子。

先是油菜黄了，得收割碾打。金民的意思是不种油菜了，买油吃。公公婆婆不同意：农人就是农人，袓祖辈辈都吃自产的，钱多了烧的？

桂花也不同意。儿子金龙的病，成为她心上一道流血的疤，时不时会在胸口疼。

桂花之所以不同意，是怕买的油不好。没见天天在报道地沟油？没见这些年，村子里一忽儿这个查出了癌，一忽儿那个查出了癌？村东的志温爷，那么好个人，得个食道癌，看着看着没钱了，硬硬不吃不喝想把自己饿死。你说怪不怪，却怎么都饿不死，喝了农药才把自己毒死。村北的训练，才三十九岁，人那么勤快，身板那么壮，便血，一查已肝癌晚期，没出三个月就死了。死前拉着媳妇和三个娃的手直流泪：我不甘心！我不甘心！最可怜的是村西的荣录，他爷胃癌疼死在炕上，他爸抬埋他爷的先一天，怨恨老婆不肯花钱给老父亲看病，一时想不开，把自个吊死在院当中的杏树上。家里刚一前一后埋了两个老，他就查出了肝癌。媳妇把才两三岁的娃娃一撂，扬长走了，再没一点音信。荣录他妈哭天哭地要荣录去住院，去化疗，实在不行去换肝。她背着孙子到处找人借钱，逢集赶会跪在街头求人施舍……可荣录却只管咬紧牙关抢着去给人帮工，不要一分钱报酬，脸黑得像锅底，眼睛黄得像染了层蜂蜡，逢人便说：“我走了，请帮帮我妈，来世我做牛做马报答！”空余就没黑没明往家背柴禾，拉黄土，把家里的苹果树侍弄得整整齐齐，茁茁壮壮。柴禾码得有山高，够他妈烧好多年；黄土在门口矗起一个大土堆，够他妈垫好多年旱厕。硬硬扛了没半年，最后疼死在自家的苹果树下。发现时，整个身子蜷成一只死虾状，衣服都没法给穿上身；眼睛鼓鼓地突出来，像两只断了电的灯泡，怎么也合不上……

而桂花自己的儿子金龙，成天说困，成天说渴，到医院一查，竟就查出了糖尿病！他还是个娃呀，查出病时还不到八岁，比豆芽菜还嫩，这往后咋办？咹？

可死金民却躁烘烘说：好好好，种种种！你吃你的好油，我和娃就吃地沟油！

桂花气得白脸儿发绿：你啥意思？

我没意思！金民呼地一摔门帘，出去了。

金民跟孩子都不能在家吃饭，打工的打工，住校的住校。儿子金龙在镇上大姐家寄宿，桂花还不太担心。她最担心金民和金凤，回回叮咛他们不要在路边摊吃饭，不要吃油大的饭。

金民说：好！那我就进五星级酒店，势往那儿一扎，敲着桌子喊：老板，来碗裤带面，再上一份优质面汤！

金凤不知这是风凉话，咯咯咯笑弯了腰，笑完给桂花说：妈你放心，我是喝三聚氰胺长大的，百毒不侵！你只防着弟弟就行！

所以金民收菜籽从不回来。

桂花家的油菜籽，明显要比周围长势差，杆儿比人家的细，角儿比人家的小，籽儿也没人家那么饱满。婆婆麦草腿疼得弯不下去，只好猫着腰连根拔，拔一根说：瞅瞅，这就是咱种的庄稼！再拔一根说：能的很么，能给虮子矫胎么！

桂花听着听着来气了：你能不能不唠叨？是不是龙龙病了还不够，叫凤儿再病了你就心甘？

婆婆把嘴撇到了腮帮上，小声嘟囔：吃五谷生百病，谁能保谁一辈子不害病？

桂花镰刀一撂，腾地坐到地上，不割了。

金凤金龙正往架子车上装菜籽秆儿。金凤乖巧，跑过去拾起镰递给她妈，回头说她奶奶：奶你少说两句吧，还不嫌我妈可怜？

桂花才又操起镰刀咔咔斫起来。婆婆嘴闭上了，心里却不服气，掸菜根的土时，手上的劲就使得很大，啪儿啪儿响。

桂花家每年只种半亩油菜籽。自从儿子金龙查出了糖尿病，她就坚决不再施化肥打农药，底肥、浮肥、追肥，都只用农家肥。有了虫害，就撒草木灰。力没少出，工没少费，产量却比别人要低很多，为此没少跟公公婆婆和金民打嘴仗。

急急火火把油菜籽收上场，顾不得碾打，赶紧给苹果套袋。往年给苹果套袋，金民一定会赶回来，帮着把袋套完再出去挣钱。可今年桂花